2013年9月6日東京時間下午兩點到三點半。
舉行了宮崎駿的退引記者會。
長達90分鐘的記者會,除了前後簡短的說明和謝詞之外,
宮崎駿誠懇、率直的回答了在場記者們所提出來的問題。
日本公共電視NHK整理出當天會場的一問一答。
可參考點閱:
我想根據這一份會場記錄,
節錄翻譯成中文,跟大家分享。
同時,在最後,提出我個人的感想。(游珮芸)
太太只應了一聲:「喔~」
記者:導演決定退引的事,是如何告訴夫人的?夫人又是如何反應?
您說要傳達給孩子們「這個世界是值得活下去的」,這個2013年的世界,您如何看待?
宮崎駿:
我跟內人說,我已經跟工作室說我要退引了,不過今後還是要麻煩妳幫我帶便當,她只回應了:「喔~」一聲而已。平常她就常唸說,到了這個年紀哪有人還在幫人做便當的?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她,但也只能對她說:「請繼續多多關照」。因為我已經被改造成不適應外食的人種了。不久前去了一家以前常去的拉麵店,發現湯頭鹹到嚇死人。
至於「這個世界是值得活下去的」,有一位我很喜歡的英國兒童文學作家羅伯威思托(Robert Weatall 1929~1993),他的作品裡充滿了我覺得必須去思考的議題,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句角色說過的話:「在這世間討生活,你這樣的個性是好得太超過了。」這裡面沒有一點誇獎的意思,而是說你這樣是活不下去的意思,我看了深受感動。這並不是由我發出的哲理訊息,而是我接收了很多這樣的哲理。那很多是從我閱讀的書籍和以前看過的電影等得來的,並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我雖然一而再、再而三傳達「值得活下去」的訊息,但另一方面有時也會懷疑,真的是這樣嗎?
記者:請問鈴木先生,為什麼宣布退引的事,要選在威尼斯影展的會場和會期中?
鈴木敏夫:
事實上是我們早先就決定要在9月初公佈退引的消息,威尼斯影展進入競賽片是後來才插進來的活動。考慮到宮先生有很多外國的朋友,如果在影展時宣布消息,剛好可以一次解決。
宮崎駿:
喔,原來如此,我第一次聽說。
不特別夾帶任何訊息(message)
記者:據說您非常喜愛富山縣出身的文學家堀田善衛,學生時代常閱讀他的作品。這次『風起』當中,蘊藏了「竭盡全力」或是「一定要活下去」這樣的理念,現在再回頭看看這部集大成的作品,是否有什麼從堀田善衛先生那兒傳承的訊息理念包藏在當中?
宮崎駿:
我從來沒有因為想傳達什麼理念,刻意把理念藏在電影中。我自己個人如果一條路行不通,會想想其他的方法,所以,連我自己都很難捕捉自己的意識。如果你掌握什麼想法,刻意要把它塞到電影裡面去,通常都不會有太好的結果。因此,我都是在自己也不太確定、不太清楚的狀態下,開始製作電影,到結尾時,就必須收個尾,像包布巾一樣,要打個結。電影如果沒有結尾也ok的話,那就太輕鬆啦。
而且,一部片再長也不過兩個小時。眼看著一分一秒過去,剩餘可以表現的時間一直在減少。如果宣傳上看到什麼「一定要活下去」這樣的辭彙,一定是鈴木先生從什麼地方找出來的,然後放大到比我寫的「風起」的字眼還要大,貼在海報上。這個部份是製片鈴木先生的工作。從外頭看起來,好像是我在大聲疾呼「一定要活下去」,事實上我並沒有這樣。不過,這些宣傳和主題傳達的工作,要如何設定、如何推展,鈴木先生拼命努力張羅,我就完全聽他的,只有全權交給他負責了。因此,不久前,聽說我們有人去了威尼斯。之前,有詢問過我,「要不要出席影展?」,我回答:「喔,不,饒了我吧!」就這樣,所以關於威尼斯影展(公佈退休)的事,我什麼也不清楚。
說到威尼斯,我很喜歡舉辦影展的利得島(Lido di Venezia)。利得島和卡布羅尼的子孫。卡布羅尼的孫子偶然看到我的電影『紅豬』,就寄了一本爺爺創立的飛機公司的85年史給我。裡頭有飛機的設計圖、結構圖,一本很厚重的大書,可能全日本只有這一本吧!附了信說:「如果需要,就送你吧!」當然不是用日文這樣寫的。總之,我寫了回信謝謝他。因此,我除了在照片上看過那奇妙的飛機造型,還有幸可以親眼見到飛機的構造。真的有被感動到。雖然,技術水準不如德國和美國,是用原始的木頭組合的那樣的東西,我覺得這個人很像羅馬時代的人,這位叫做 將尼 卡布羅尼 (Gianni Caproni)飛機設計師,如果你把他想成文藝復興時代的人,就比較能夠理解他。在當時沒有經濟基盤下,創立航空公司,為了生存必須也要大張旗鼓,做一些吹牛、誇張的設計。也因此,他設計的飛機,在航空史上可以留名,我ㄧ直很喜歡他。而這件事也是這次電影重要的火苗之一。
就是這樣,各種因緣、各種累積的東西,到了一定的量,就自然自己滿溢出來了,而不是我預先想好一個主題而去拍電影。那是很久以前寄給我的一本書,非常久遠的事了。當時灑下的種子,在不知不覺間,成了電影的材料,就像這樣。
記者:身為富山縣的縣民,我覺得您的電影中,有堀田善衛文學的底藴。對於導演而言,堀田善衛先生的重要性?
宮崎駿:
我剛剛解說日本的經濟狀況,初期是走上坡,後來停滯不前,接著就望下滑,說得好像我很懂的樣子,其實我也常常搞不清楚狀況。我在製作『紅豬』之前,也是對於當時的世界情勢不知如何看待,那時,收到堀田善衛先生寄來的短文。就在我自己想往前跨步,卻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前進的時候,讀到堀田善衛先生的文章,他真是一位在現代歷史中,不論任何狀況之下,堅持自己的理念,屹立不搖的人。令人佩服。也因此,讓我看清自己所在的位置。
真的是堀田善衛先生的隻字片語,譬如說:「國家終究會不存在」之類的,對我當時有很大的啓發,受益良多。對我來說,他是我的大恩人之一,至今我仍然這麼想。
『風起』之後,要如何活下去?
記者:初期作品的產出間隔都是2年、3年左右。這次是距離5年。除了年齡的問題之外,創作的試驗期間,或是對於作品的思考深度,是不是也是花時間的原因?
宮崎駿:
之前也有間隔一年就有新片了。一開始的『風之谷』和『天空之城』,『龍貓』和『魔女宅急便』之間,都只隔一年。那是因為在我當導演之前,那些材料都已經累積夠了,當有出口的時候,就一股作氣冒出來。之後,就要去找倒底要拍什麼樣的片,尋找題材的時間,就漸漸拉長。我導演的第一部動畫長片『魯邦三世卡利歐斯多羅城』只花了四個半月的製作時間。那時真的是卯足全力,縮短睡眠的時間,逼到最緊繃的狀態,多虧當時的工作團隊大家都很年輕,大家也不知道這輩子還會不會有第二次參與動畫長片製作的機會,所以都是全心投入賣力賣命。但是,你不可能要求大家一直保持那種狀態。大家年紀會增長,也開始結婚了有家庭,越來越多人會被質問:「你是要我還是要工作?」『風起』裡的堀越二郎我則是設定他兩者都要。但這事實上是有困難的。因此所花的時間就越來越長了。
同時,我自己個人,就算坐在工作桌前12個小時、14個小時,我已經不能忍受這樣的長時間的工作了。實際上,現在一天能坐得住,專心工作的限度是7個小時。其他的時間就是休息、跟人討論、吃飯之類的。跟人討論,要這樣還是那樣,對我來說,都不算是工作。那算是其他事項,對我而言,坐在工作桌前畫畫,才算是真的工作,而這個時間,我可以做多久,才算數。年紀大了,有幾次,實在累到做不下去。我甚至直接把鉛筆放著,也沒收拾桌子,就回家去了。先整理收拾完再睡覺、或是每天工作都要告一個段落才行之類的,我已經放棄了這些堅持。做到哪裡、算到哪裡,也沒收拾,就回家去,這已經到了上限了,再持續這樣下去,恐怕是不可行了。有人會說,那把這些工作(設定、分鏡腳本)交給別人不就好了,那是對我的工作方式不了解的人,才會這麼說。如果我可以這麼做的話,早就這樣做了。
因此雖然說是花了5年的時間,但是在那期間要決定做什麼作品、決定方針、決定工作團隊、然後以此方向,開始寫腳本。做這些事,總共花了5年的時間。
至於『風起』之後,要如何活下去,這其實是現今日本的問題。之前,有一位年輕人來訪,他說電影的最後,他覺得自己和堀越二郎、卡布羅尼兩個人是融合在一起的,等在他們面前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景物,他想到就覺得很恐怖 ; 聽到這樣的感想,我也覺得很震驚。 但是,這就是這位年輕人把電影當作當下日本的處境來看待的證據。我也覺得挺有道理的,我們的確在一個(困難重重)的境遇中。不知道這樣有沒有回答了你的提問。
(請導演做總結)
宮崎駿:
我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人到記者會現場來。這麼長的時間,辛苦大家。這種記者會,不會再有第二次了,謝謝大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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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您的翻譯,得以睹見大師的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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