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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2013

夏洛克‧福爾摩斯看《風起》



「福爾摩斯」也來參一咖?

記得嗎? 動畫電影《風起》中有這麼一個橋段。


    夏日黃昏,在輕井澤的飯店中庭。
   堀越二郎緩步下樓梯,環顧人聲嘈雜的餐廳酒吧,見不到菜穗子和她父親里見先生的身影,於是走到外頭的露台,找個空位坐下來。點菸,抽菸。
一位外國人走到二郎到身邊,用不流利的日文 :「我可以坐這裡嗎 ?
二郎 :……! 請。」
外國人: 「我的德國菸,這是最後一支。真悲哀。」
二郎: 「我懂。我也有同樣的經驗。」
外國人: 「你,去過德國。去過德紹( Dessau),對吧 ?!
二郎: 「你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啊 ?!
外國人俏皮地眨了眨眼 :「你是工程師。一直在看德國的飛機雜誌。日本的工程師,大家都會去德邵。」


在輕井澤的飯店跟二郎攀談的神祕外國人



    「夏洛克福爾摩斯」?! 好熟悉的名字。沒錯,正是《名偵探柯南》裡工藤新一最敬佩的偵探小說家柯南道爾所塑造的大偵探角色。當然,《風起》裡的這位神秘的外國人並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二郎想表達的是:「你怎麼知道? 太神了,你該不會是偵探吧?」為什麼宮崎駿導演編寫的劇本,不讓二郎直話直說呢 ?
        聽聞過福爾摩斯大名,或是看過柯南道爾小說的觀眾,在二郎說出「福爾摩斯」這一瞬間,可以感受到二郎的幽默,同時也知道這位造飛機的工程師不是只專注在飛機設計領域,也會看偵探小說等閒書。當然,如果電影再往下看,會發現這位外國人的行蹤飄忽,言行隱含深義,可能要靠「福爾摩斯」才能解開他所扮演的角色的謎團!

        宮崎駿導演的第11部動畫長片《風起》,也是他動畫長片的封筆之作,理應是他動畫生涯50年的集大成;然而,在日本上映後,卻有相當兩極的評價。負面評價中,有人批評該片「美化」了製造武器的人;反菸團體也跳出來,對於全片抽菸畫面太多加以抨擊;最令人震驚的是,有不少人表示:「看不懂 ! 不知道看完要如何反應 ?

        為什麼會看不懂,不知要如何反應呢?很明顯的,這跟導演選擇的敘事方式有關。電影一開頭是夢境,結尾也是夢境般的幻境,整部片在現實與幻境中穿梭,而且「實」與「虛」之間沒有刻意緩衝強調,營造出「人生如夢」的魔幻寫實風格。動畫中,描述二郎從13歲到42歲終戰---跨越30年的歲月,時序雖然是直線進行,但是在時空的轉場上,切換迅速,常常在轉場幾秒之後,觀眾才能意會時空已經跳接到下一處了。更重要的是,寡言的主角堀越二郎對於戰爭並沒有直接的言說,對於自己的夢想---「設計美麗的飛機」卻同時是殺人武器之間的矛盾,也沒有激烈明顯的內心戲或是外顯的苦惱表現。因此,觀眾很難輕易進入主角的內心世界,跟主角「感同身受」。對於看慣日劇 半澤直樹 》或是動畫《 名偵探科南》那般,角色的動機、內心世界全部掏心掏肺「說」出口的觀眾來說,《風起》的內斂和故意客觀疏離,的確會像是霧裡看花。其實,讓人霧煞煞的,還有一個很基本的原因,就是電影腳本裡有許多像「福爾摩斯」這樣的符號(符碼)引用,如果沒有先備知識,就很難領略出其中的「門道」。

      這篇小文,就來跟大家分享部份《風起》中符碼的解讀,提供朋友們看完電影之後,一些反芻回味的線索。





風從哪裡來?風往哪裡去?

    電影一開頭,全黑的畫面上,有一句法文詩的引用。

Le vent se lève! . . .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     Paul Valéry 詩)
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         堀辰雄  譯)

     這句詩,直譯成中文的話是「風起了,總得嘗試活下去!」《風起》的日文片名正是《風立ちぬ》,也就是說片名也是引用來的。
      讓我們話說從頭。

      Paul Valéry1871~1945 )保羅 瓦勒里(也有譯成瓦樂希)是法國20世紀初重要的詩人、散文作家及哲學、思想家。這個詩句來自他1920年所寫的「海濱墓園」(Le cimetière marin)。詩人站在他的故鄉地中海畔的塞特城(Sete)一處望海的墓園,正午的烈日照射著平靜的大海,在太陽、大海這般象徵「永恆」的對映之下,腳邊的墓園更顯得人類生命的短暫。詩人在時間中駐足觀望,在疑惑和思考之後,他得出了最終的答案:「行動!」

        144行長詩的尾聲,詩人先是駁斥提出「阿基理斯與烏龜」「飛矢不動」悖論的古希臘數學家芝諾Zeno of Elea所服膺的「存在是不動的,一切變化皆是幻象」,接著吟詠出「 Le vent se lève! . . .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他決心敞開自身的生命,投向那自強不息的大變化中,來掌握自身的靈魂。所以,風起的「風」,既是情境中海邊突然吹起的驟風,也象徵著生命中無常躍起的變化。

        宮崎駿導演在風起》的劇本中,也援用了芝諾的「阿基里斯和烏龜」的悖論(烏龜在前面。當阿基里斯到達烏龜的出發點,烏龜已前進到另一點。當他抵達烏龜前進的那一點,烏龜已又前進到下一點。依此類推,飛毛腿的阿基里思永遠追不上慢烏龜)。就是當本庄和二郎被派到德國去進修時,本庄感歎德國的飛機製造技術,已經超前日本20年,即使日本像阿基里斯一樣,飛快趕向前,還是無法超越一開始就領先的德國(烏龜)。

        話說日本小說家堀辰雄1904~1953)在1936~37年間,引用了保羅 瓦勒里的這個詩句做為小說《風立ちぬ》的標題,作家以親身的經歷為藍本,描述故事中的小說家男主角與得了肺結核的未婚妻節子到高原的療養院,陪伴喜愛畫畫的未婚妻走完人生的終點。小說中,男女主角在日本的避暑勝地輕井澤結識,一天,兩個人躺在樹蔭下吃水果,來了一陣疾風,把節子的畫和畫架吹倒,男主角無意間唸出「 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這個詩句,後來映襯了節子因為深愛男主角,表示了想努力活下去的心意。換句話說,在這裡也跟保羅 瓦勒里原詩的精神一樣,以有限的人生為前提(在死亡之前),展現生命不屈的行動力。小說中,男主角獲得未婚妻的同意,將他們的經歷寫成小說。對於小說家堀辰雄而言,小說的創作留下的作品(永恆),正是抵抗短暫生命最佳的行動。現實生活中,堀辰雄自己本身也染了肺結核,在常年的抱病臥床之中,以病痛的生命努力建構他的文學世界。

二郎與菜穗子



         宮崎駿在動畫電影風起》中沿用了愛畫畫的女主角形象,也安排二郎和菜穗子在避暑勝地輕井澤重逢,同時讓菜穗子跟小說中的節子一樣,身染肺結核,咳血、臥病在床,終至死亡。不過,在動畫中,說出「風起」的不是男主角,而是女主角。13歲的菜穗子在1923年關東大地震的那一天,和男主角越二郎搭同一班火車進東京一陣風把二郎的帽子吹跑,菜穗子伸手抓住二郎的帽子,交還二郎帽子的同時,小女孩突然說了一句法文:「 Le vent se lève! 」,二郎愣了一下,馬上接著說:「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菜穗子會心一笑。兩個人一個「丟球」,一個「接球」,揭開這一段命運的邂逅。

         在此,喜愛自主堅強少女角色的宮崎駿導演,一面描寫關東大地震這個時代的天災傷痕,一面還是「合情合理」的推出一個自己心怡的少女角色,13歲就會說英文、法文的、有文化教養的千金小姐!菜穗子一開始試探性的法文接龍,說的是物理上實際的「風」,然而,電影風起》後段,義大利飛機設計師卡普羅尼幾度問二郎:「風還在吹嗎?」這裡的「風」,指的則是「不安的大時代、戰爭的陰影」。

        如果我們說《崖上的波妞》中,大海不只是場景和背景,也是一個有機的生命體、重要的角色那麼《風起》中各種形式衍繹的「風」,也可以說是貫穿全片、關鍵性的角色了。


卡普羅尼的飛機狂想曲


       動畫風起》的最後,宮崎駿導演大大打上「向堀越二郎和堀辰雄致敬」的文字。表達了他對故事主角的取材和原型----零式戰鬥機的設計師堀越二郎和小說家堀辰雄的敬意。但是,全片中,還有一位串場要角,舉足輕重的靈魂人物----卡普羅尼,其實他才是身為飛機迷的宮崎駿的最愛。

       動畫中有兩撇翹鬍子的卡普羅尼伯爵 Giovanni Battista Caproni18861957年)也是有所依據,他是義大利的航空、土木和電機工程師,也是飛機製造公司「卡普羅尼」的創辦人,1911年在義大利成功建造了第一台實用飛機,之後,不斷的獨創各式航空飛機,直到二次大戰後沒落。宮崎駿導演命名的吉卜力工作室的「Ghibli」來自義大利文,正是卡普羅尼公司製造的Ca-309的機名,意指「撒哈拉沙漠的熱風」。


二郎在夢與幻境中與卡普羅尼多次相遇


        宮崎駿在風起》中搬出自己偏愛的卡普羅尼伯爵,讓這個充斥著災難、貧困、戰爭陰影的大時代多了一些漫畫誇張氛圍、嘉年華式的歡樂氣氛,也藉機「合情合理」的在動畫中展演自己喜愛的各式各樣的飛機。無怪乎「鋼彈系列」的導演富野由悠季在看完風起後,說了一句:「喔,就是一部飛機電影嘛!」

        宮崎駿安排卡普羅尼在片頭、片尾,以及關東大地震、二郎離開德國,四個橋段出現,一開始引領二郎「立定志向」,再來鼓勵二郎盡力在設計師的「黃金十年」中發光發熱,最後以「跟我來喝一杯醇酒」慰勞安撫因戰敗心中傷痕累累的二郎。

        對於1903年出生的堀越二郎而言,卡普羅尼是一位擁抱共同夢想的飛機設計師「前輩」。相對於外表寡默淡定的二郎,宮崎駿設定的卡普羅尼有外顯的情緒,並且時而大發議論的說出:「飛機不是戰爭的道具也不是買賣的商品,飛機是美麗的夢想,設計師的工作就是讓這個夢想成真!」「人類在空中翱翔的夢,是被詛咒的夢想。飛機本身就背負著成為殺戮與破壞工具的宿命。」「創造性的黃金時間就是十年。藝術家與設計家都一樣。你要竭盡全力去過你的十年。」沒錯!卡普羅尼其實是宮崎駿的「代言人」。宮崎駿藉由這個角色,說出自己心裡的話,或者,也可以說是他代辯了堀越二郎這個角色隱藏在心中對設計飛機的熱情。

        生於某個時代是宿命,大時代的變化如無可捉摸的「風」。儘管如此,仍要擁抱美麗的夢想,竭盡全力發揮自己的才能,努力活下去。這或許是面對生命中的不安、無可避免的「矛盾」時,宮崎駿導演提出的最終註腳吧!


附註:
作者:游珮芸
本文已刊登於開拓動漫雜誌

Frontier第十三卷第十號 (2013.10) Vol.147